【紀念跪著造反的出版人沈昌文】(本文在《報導者》同步刊出)
那年秋天,北京天高風爽,陽光燦爛。
那家飯店大堂,卻光亮不足,顯得陰暗。
從外頭走進來的人,有些背光,我設法看清他的面貌,揣測這是否我在等的人。
他不快不慢地走近,說:「郝先生嗎?我三聯書店沈昌文。」臉上帶一點淺淺的微笑。聲音不高也不低,音量很結實。他的頭髮是黑的,鏡框後的眼神不顯銳利,但讓人摸不準遠近。
後來,我談起第一次見沈公的情景,老說當時見到了一位活脫脫武俠小說裡「深蘊內斂的中年練家子」。
那時三聯書店的同事雖然都稱呼他「老沈」,我從開始就稱他「沈公」。
>>串糖葫蘆的神奇人脈
那是1989年9月。我第一次去北京。
行前打探需要拜碼頭的人,各方訊息都指向三聯書店總經理沈昌文這個名字。
我很快就確認,那是個不只台灣,所有海外,以及中國內地各處要去北京的人,都要知道的名字。
不只因為三聯書店這個重要的出版品牌,也因為當時他在主編的《讀書》雜誌緊密呼應甚至引動中國思想、文化界的脈動;不只因為他努力為中國各界文史作者、學者提供發表作品的機會,也因為他有本領在改革開放之後引進戴尼提、蔡志忠這些風動一時的暢銷書。
沈公不是那種初見就熱情四射的人,但他的深蘊內斂像個黑洞,不讓人疑懼,而吸引人一步步接近。
對剛去中國的我,他的人脈廣得很神奇。
談起對中國(不只出版市場)的任何問題,講起任何我想在大陸認識的人,出版界的人就不說了,文化、藝術,甚至某些政界的人,他都能在言笑間輕鬆送出答案。直似劍光閃動,只見燭芯短了一截的行雲流水。
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我半基於好玩問他能不能介紹崔健,心想這他可沒轍了吧。但沈公只是淡淡地說一句「我來看看」,然後沒幾天我就見到了這位中國音樂界的大腕。
比較熟了之後,沈公說他自己就是愛「串糖葫蘆」,也就是趁著機緣把各方相干、不相干的人串聯在一起。
並且因為他出身上海,所以很服膺十里洋場時代做什麼事都「閒話一句」的氣派。
這些都不只基於他的個性,也因為他就是有這種本領。
沈公眼神讓人摸不準遠近的另一面,也就是對人不分親疏。
看著他交往的對象五湖四海,我也就一直謹守和一個武林高手相處的分際,保持客氣的距離。
不過,後來我們畢竟是越來越親近了,和別人不同的親近。
>>計劃經濟之下紮實的馬步
打從開始,沈公就給了我各方面的啟發。
在出版的領域,他讓我對中國出版的歷史和當時的現況,快速抓到些梗概。
1990年代初,中國的出版市場和國際還沒有接軌,書籍的許多印製條件也有待改進,然而我從沈公身上看到一個在計劃經濟之下做出版的人,受著種種限制,但他的馬步可以蹲得多麼紮實,內功可以練得多深。
我學著體會中國出版社裡所謂一把手、二把手、三把手的種種微妙關係,也聽到沈公在他一把手位子上要管多少台灣同行覺得匪夷所思的事情。政治課題就不說了,社內同事的住房問題、入黨問題、婚姻家庭瑣事,簡直無所不包。
在那個中國社會和經濟環境都在轉型的階段,沈公在三聯書店總經理的位置上,既要小心翼翼地不能在政治上犯錯誤,又要維持三聯書店引動思潮的傳統和風格,還得自行創利,壓力很大。他引進的戴尼提固然造成巨大的暢銷,但也有人不喜;他出版的蔡志忠作品固然造成萬人空巷的熱潮,也得來有人說他只會「賣菜」的評語。
此外,在那個主渠道出版社對民營二渠道或者有敵意,或者根本不放在眼裡的年代,沈公又帶我對二渠道有了很多了解。我很好奇他怎麼有這些門路。後來得知他雖然貴為三聯書店總經理,但贊同一些二渠道年輕學者編輯的西方學術文庫,慨然允諾立場開放的合作出版,為支持二渠道民營出版立過典範。
總之,我在中國結識的第一個出版人就是沈公,很幸運。
沈公讓我看到中國出版界一個高標,也影響了其後多年我和中國出版市場來往的基調。
這麼多年來,台灣很多人在中國走過買書號出書的路,我從沒做過。一來是我不想走這類落人把柄的路;二來也因為我覺得認識沈公,不走這種門路也罷。
>>共產社會國營體制的實相
沈公也讓我對中國社會的一些特別情況有了直觀的機會。
有一次,沈公帶我去友誼商店買一台傳真機送他的作者。看好機種、價格之後,沈公留下一張空白的三聯書店支票,就離開了。
我很驚訝,就問沈公難道不怕商店亂填金額。
「怎麼會,我們都是國營機構啊。」沈公哈哈一笑。
沈公說,反正大家都是國營機構,不怕對方亂來。他要自己填金額的話,還得計算稅金之類,寫錯了還麻煩。交給對方寫,對方敢亂填,最後自有雙方國營機構的主管單位出面查證、解決。
我見識了共產主義國家裡,大家都是國營單位體制的實相。如果連友誼商店和三聯書店都因為是國營機構而難分彼此的話,那中國所有出版社、書店之間的關係,當然就更不在話下。
出版、印刷、發行、零售都要聽出版總署的,出版總署又要聽中宣部的,真是上下內外,渾然一體。
我學到了很重要的一課。
>>「打擦邊球」和「跪著造反」
來往中國多年,我始終保持一個原則,不主動找政治話題來談。和沈公也是。但沈公還是指點了我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1990年代初,我出版了一本《毛澤東私人醫生回憶錄》。出版後,很多人說毛澤東仍然在中國有很大的光環,這下子以後我再去中國可能有麻煩。七嘴八舌的很多分析。
我問沈公。他聽了之後,說了一句話就不但讓我安心,也讓我開竅:「只要不是批評現在當政的人,談過去的事沒什麼問題。」
沈公也跟我說過,中國有一個差點就開放出版的時刻。
改革開放之初,隨著中國社會各個層面都在鬆綁,出版也是。曾經擔任中共建政之後第一任出版總署署長的胡愈之,倡言成立形同民營出版的產銷合作社;人民出版社也準備了「東方出版社」的副牌,準備當開放的試點。
沈公說:就在大家都很興奮的時刻,中共的元老陳雲說話了。陳雲講了一句話:「你們都忘了共產黨是怎麼起家的嗎?」
開放出版的事,就此封箱;中國其他行業再怎麼開放,出版不在其內,形同國策。
不過,即使此後出版仍然一直在共產黨緊緊掌控之中,也設了重重禁忌,但是中國的出版和言論尺度還是持續有一些微妙的變化。像《讀書》之得以出現,正是代表。
聽沈公談一些兼有官職和知識份子身分的人,如何為他們雜誌巧妙而迂迴地創造空間;他們實際工作的人又如何善加體會,細加運用,是很動人的。
所以沈公介紹人給我認識的時候,最愛強調誰誰誰是個「自由主義」;他聊天最興高采烈的,就是談他在出版,以及主編《讀書》的過程中如何一次又一次打「擦邊球」,在一些禁忌議題的邊緣上行走的經歷。打擦邊球要打得有驚無險才高明,這固然要賭一些運氣,但更多的是要有膽識,有見解,還有一些幽默。
相較於有些人主張知識份子就當「敢言」,沈公這種擅打擦邊球的作法,有人稱他是「跪著造反」。
不論這麼說他的人是褒是貶,沈公毫不以為忤,一再轉述。的確是,對他來說,「打擦邊球」就是為了「跪著造反」,而「跪著造反」最重要的武器也就是「打擦邊球」。因此沈公引述「跪著造反」之語,是帶著一點自得的。
>>大家都是一家人和「一僕二主」
在都是國營體制之下,在都歸出版總署和中宣部管轄之下,中國各個出版社之間千絲萬縷的關係和演變,我們台灣人很難想像。
以三聯書店來說好了。
這個1949年前就卓有聲名的出版社,到中共建政後新成立旋即遭到撤銷,到1954年才又得以成為人民出版社底下一個「三聯書店編輯部」。三聯書店的招牌刊物《讀書》雜誌,是在1979年創刊的,但當時名義上是出版局研究室的刊物,由人民出版社代管。至於三聯書店從人民出版社分家出來,真正開始獨立經營,是1986年的事。
而沈公和他兩位關係密切的領導,陳原和范用的關係,都是從他1950年代初進人民出版社的時候就建立起來的。
陳原,人稱原老,是語言學家,是人民出版社總編輯室的成員之一,54年起兼任「三聯書店編輯部」主任,到改革開放開始,擔任商務印書館的首任總經理兼總編輯,但同時也是《讀書》雜誌創刊主編。
范用,人稱范老板或范公,在49年之後先在出版總署、中宣部工作過,調來人民出版社,歷任總編室主任、副總編輯等職位,在《讀書》雜誌創刊時,實際貢獻很大。
三聯書店還沒獨立出去的時候,范用兼任總經理,但是到1985年正式獨立前夕,他卻因故退休,改由沈昌文擔任了三聯書店獨立後的首任總經理。
沈公從工作的第一天,就一直受范用的領導,所以他說自己在組織上是范用的系統,但是他在思想和觀念上一直同陳原比較一致。
這樣,當沈公在三聯書店成立了編委會,范用和陳原兩位老領導又都在內,他就面臨了日後自嘲「一僕二主」的局面。
沈公在他的回憶錄《也無風雨也無晴》裡,有一段著墨不少。
《讀書》以創刊號上<讀書無禁區>一文發生轟動性影響,也同時成為另一派力量想要「打棍子」的對象時,兩位退休的領導給了沈公不同的建議。
范用跟沈公說要「敢於講話,不怕封」,說國民黨時代封過三聯書店的刊物,結果更壯大了三聯的聲名。
而陳原則認為歷史條件改變,今非昔比,情況已經不同,要怎麼說話可以研究,但不能走「不怕封」的路。
就當家者的立場,沈公同意陳原的見解,也從此發展他「跪著造反」的路線,結果也引來范用說他沒出息,認為沈公辜負了他的一手提拔。
沈公跟我講過一段六四期間的事。
那天,三聯書店開會,范用在會中慷慨激昂,主張大家都要聯署上街的聲明。開會的人傳閱聲明,沈公說他很猶豫,但是在范用的注視目光之下,也只得勉強和大夥一起簽了名。
這份聯署聲明傳到當時也在開會的陳原面前時,陳原拿在手裡看一看,微微一笑,就傳給下一位。
沈公說:「別人再給他,他就再微笑傳回去。如此來回三次。他始終什麼話也沒說,也什麼都沒簽。」
我問沈公,六四後來秋後算帳,那大夥簽的聲明沒事嗎?
沈公說他也很焦急,問了范用怎麼辦。開始范用沒回答他,問了兩次後,要他別管了。原來那個聲明范用後來並沒有送出去。
這個故事,沈公講了不只一遍。
每次講,他對陳原和范用都不下任何評語,但每說到陳原接過遞給他的聲明,再三微笑傳給下一位的那一段,他都會跟著頷首微笑;再講到范用說他後來並沒把那個聲明送出去,他又會再頷首微笑一次。
>>進入「打招呼」時代
沈公常講他在1996年1月1日怎麼得知自己在前一天退休的。
他說那天早上接到電話,電話那一頭跟他說:「沈昌文同志,你已經在昨天 12月31日傍晚六點退休了。」
沈公的個性和形象,都從退休開始出現些微妙的變化。
之前,雖然也海派,他的沉穩內斂多些;之後,他就交遊更廣,言談更無所禁忌。宴席上,他說編輯的工作就是要「談情說愛」、「坐以待幣」 等金句,妙語如珠,舉座皆歡。
在工作上,我和沈公也因此出現了兩個階段的關係。
他在三聯書店任內,擔任我的顧問;他退休那年,我也正好要創業,想在中國市場多探索一些可能,所以就邀請沈公一起工作,成為同事了。
大致從沈公退休時開始,中國政府對出版的控制也進入另一個階段。
之前,有命令,有肅殺,有邊界,所以有擦邊球可打。那之後,進入「打招呼」的階段。
沈公說:他接到的通知他已經退休的電話,就叫作「打招呼」。
之前,黨和政府會傳達正式命令或通知;之後,轉為私下打一通電話的「打招呼」。不必正式通告要禁什麼書、封殺什麼人,上級單位只要對出版社的領導打個招呼就好。而這個領導將來有沒有出路,就看上級眼裡的他是否識相,願意接受打招呼。
大致和軟性打招呼的年代一起開始,中國對民營二渠道的立場也有了變化。
改革開放之初,國營出版社把民營二渠道不是視為不法,就是不屑一顧。
第二個階段,大致是沈公說開始「打招呼」的年代起,為了應對加入WTO,國營出版社要集團化、上市,造大船出大海。於是容忍民間二渠道以「工作室」身分存在,把這些工作室的產出當作國營出版集團的資源。
這些遊戲都已經不是沈公自己所熟悉的了。但感謝有沈公的指點,我多少能看出點趨勢的變化。
當然,我也感謝他介紹于奇給我,讓我多了個不同世代的得力助手。
和沈公、于奇在北京一起工作的日子,是我人生中很美好的回憶。
>>看清「戰友」和「火力」的重要
除了對中國出版市場、社會的了解之外,我最感謝沈公指點了我為人處世的一課。
那年,我要離開上一家公司的時候,在一件事情上被人家設局,事後很不甘心,想要反擊。聞風而來,願意提供「火力」支援的人不少,該如何取捨,一時拿捏不定。
正好我去北京,就請教沈公。
飯店屋角有一柱立燈,沈公坐在沙發上聽我講了一大圈之後,幾乎沒經考慮就大致說了這麼一段話:願意提供你火力,想借你的手來打擊對方的人,肯定不少。但是你用了某人的「火力」,就等於承認此人是你的「戰友」。不過,你想要打擊敵人是一回事,但你也得考慮自己是否真的樂意和此人是「戰友」,是同一陣線。
這段話對我真有警醒作用,受益良多。
一般人在氣急攻心之下,只想打擊自己痛恨的對象,所以有任何支援火力都照單全收,不會考慮這些火力的來源。沈公的話,讓我冷靜下來,開始衡量究竟是反擊的快感大,還是事後可能因為和一些價值觀不同的人沾上邊而懊悔更大。
我檢查了一遍,發現是後者。我還真不願意就此和某些人當「戰友」。於是就婉謝了許多火力支援,也把反擊的事放下,從此不再回顧。
這真是我人生比較明智的決定之一。
行動之前,先評估戰友是誰,先看清支援的火力來源,也成了我日後行事的重要提醒。
>>氣功、羊蝎子、臭
沈公也是個追星族。追鄧麗君。
和中國70、 80年代很多人一樣,他從第一次聽鄧麗君的歌,就為之著迷。
他說每天清晨起來,最快樂的事就是自己在書房裡,把鄧麗君的歌放得很大聲,然後一面手舞足蹈,一面開始剪刀、膠水齊飛,整理各種資料。
他是個道地的資料控,講解過一些心法給我,端地是說來簡明扼要,但不是人人都能實踐。
再接下來,他每天的行程就是去搭公交車,去潘家園淘寶,找舊書刊。然後就是去親近熱愛的「傅小姐」——複印機了。大量複印他收集的資料,給一些人當「內參」,是他的樂趣之一。後來網路發達了,他則開始用電郵傳送。
沈公也熱愛吃喝。這應該歸功於兩點。
一是他練氣功,身體底子好。沈公少年時期體弱多病,因為練了蔣維喬的氣功方法而得益。他幾十年氣功練下來,大小周天、任督二脈都打通,平常聊天就不時兩手交握,左右大姆指來回交搓。所以不只精神恒常飽滿,頭髮一直不染也烏黑。
有一次他用辦公室的浴室沖澡,別人沖澡開心會唱起歌來,沈公讓大家聽到什麼是武俠小說裡的「長嘯」。于奇說他是練成了氣功的三花聚頂。
第二是他有一位當醫師的賢內助白大夫。白大夫知道沈公在外吃喝百無禁忌,每天關注他的身體情況,隨時調理他需要服用的保健藥品。沈公有這個憑仗,就更加吃得天南地北。
所以,想到沈公,就不免想到和他一起的吃喝。
從1989年北京夜裡找不到什麼吃的地方,到沙灘出現第一家「二十四小時都有飯」;從凱賓斯基的啤酒,到三里屯的酒吧。
猛地說起來最難忘的,還是去吃羊蠍子那次。
那家店是一面吃羊蠍子,一面把骨頭吐到地上。所以店裡地上到處都油膩膩的。
沈公很得意地說:吃羊蠍子就得這樣!還加一句:「這就要喝小二!」(小二指小瓶的二鍋頭。)
我難忘那家店的另一個原因,可能是有件事後來怎麼都想不通:當時我還不坐輪椅拄拐杖,怎麼走得進地上那麼油滑的店裡?
沈公是寧波人,愛吃醃的臭莧菜梗,所以在飯桌上特愛講那些醃菜要臭到什麼程度,醃缸裡要看得到白白的蛆等等。大家要攔他,他才樂呵呵地轉移話題。
不吃臭莧菜梗,他就愛吃有臭味的美食。凡有台灣同事來,他就要推薦炸玉米窩頭片塗上王致和臭豆腐乳的美味。
結果引發過一場慘劇。
那年冬天,台灣有幾位同事去北京。聽他慫恿,其他人都掩鼻避之,有一人卻勇敢地嘗試了。勇敢的人不但吃了,還喝了杯可樂。所以稍晚她們幾人一起搭計程車出門,車子一顛簸,喝可樂的人打了一個大嗝,全車人包括司機都慘叫起來。
沈公真是喜歡逢人推介各種奇異的飲食。
>>因為反服貿而中斷聯絡
2013年7月,為了反服貿,我從寫第一篇文章起,就決定不再去中國了。
前面說過,中國官方對民營出版曾經有過兩階段的立場。最初,是對「二渠道」或者打壓,或者睜一眼閉一眼的階段;再來,是對民間「工作室」容忍利用,以便國營出版集團造大船出大海的階段。
而當時,已經進入更高明的第三階段。
有些國營出版社已經體會到不需要自己做大,而是提供養分讓「工作室」做大,把民營公司做大、做集團、做上市,再往海外伸足。國營出版社,及終極主導他們的中宣部,隱身在重重的商業包裝之後,幕後掌控就好了。
這樣做,最聰明的就是中國可以透過分身進入海外市場,卻不必相對地開放國內市場。而當時,早在服貿協議還沒簽之前,他們透過資助和投資等方式,就已經在台灣有一些相當活躍的代理人和合夥人。一旦服貿協議生效,他們可以更正式地往台灣投入資金和資源,兩岸出版業的不對等競爭,以及後果,都可想而知。
我們政府完全覺知不到這些。甚至連人家出版社都是國營,最上游的大老闆是誰的本質也意識不到。中國的出版社早就成長為出版、印刷、發行、零售各個環節一條龍發展,多頭一身的巨物,我們政府竟然以為這些環節像台灣一樣是各自獨立的存在,可以分割談判,還相信簽下服貿協議有助於換取中國未來開放出版。
至於對岸為了一手保護自己出版市場不要對外開放,一手又要走出海外,已經演化出多麼精細的攻守途徑和方法,根本不在我們政府的意識範圍之內。
用天真到像一張白紙來形容,不知算不算最客氣的。
而我寫了許多文章,雖然只是批評自己政府的愚昧,卻也決定從此不要再去中國。
我立刻和許多人都不再聯絡。不必讓大家為難。
其中,當然包括沈公。
不只沒再通電話,連電郵我也再沒寫給沈公。
我知道那裡對一切聯絡的掌控有多嚴密,也可以想像他應該已經接過不少打招呼的電話了。
這樣,沈公和我斷了五年聯絡。
偶爾,想起和沈公在北京的種種,恍若隔世。
中間,只有從共同的朋友那裡聽來一些消息。
大家都說沈公生活依舊,還是常去潘家園,還是常坐公交車到處亂逛;餐宴照去,吃喝依舊,精神好得不得了,唯一就是耳背越來越嚴重。
聽著朋友的形容,沈公頷首微笑,雙手交搓姆指的神氣,就在眼前。
>>「你說這不是很享受嗎?」
2018年春天,我突然接到沈公在紐約的女公子來信,說沈公會在那年夏天去美國,想見我一面。
大喜過望。
我安排了行程,濶別五年後,和沈公在一家義大利餐廳見面。
那一天本來我以為和沈公會有很多話要說。
過去沈公雖然不怎麼談六四,但是對1949年後,一直到文革的種種經歷倒談了不少。他會講他是多麼忠貞的共產黨員,各種鬥爭都相信黨是對的。毛澤東發動各種運動時,半夜發表一個什麼文稿,大家都要激動地上街遊行等等。
我聽他活龍活現地描述那些場景,也聽他說過林彪之死對他造成多大衝擊。
連永遠的林副主席都會背叛黨和國家,這使得他對過去所有堅信不移的事情都產生了動搖。
也因此,沈公常說他感謝鄧小平,不論別人怎麼評價,他認為中國文革之後的發展,以及他所能過上的日子,都是這位總工程師的功勞。
而我每次問沈公,文革有沒有可能再次捲土重來的時候,他都會微笑,也搖搖頭。
所以那天要去見沈公之前,我準備了一些問題,想問他對這幾年中國的看法。
只是見面之後,那天是我和沈公話說得最少的一次。
主要是,一見面就覺得,不必多問了。
另外,沈公確實耳背得厲害。雖然他仍然精神奕奕,但是必須靠著他耳邊很大聲地說話才行。他自己一開口,音量也非常大。
沈公問我最近在忙什麼,我說趁五四一百周年紀念的時候有個出版計畫。
「你有什麼書,有什麼資料要找的,就告訴我吧!」在那家義大利餐廳裡,他聲若洪鐘,然後又加了一句,「我願意永遠幫郝明義工作!」
我問他家人怎麼不試一下助聽器。她們說再好再貴的都買了,但沈公都說適應不了,不肯戴。
「其實戴一戴就會習慣,但是他就是不肯。」她們說。
「沈公,你怎麼就不試試呢?」我靠近他耳邊大聲說。
這時沈公又使出他那個可能是跟陳原學來的頷首微笑的絕招了。
那天,他對助聽器這個問題就一直保持微笑和沉默。他不回答,誰也沒辦法。
直到餐後上甜點的時候,沈公突然對著我又中氣洪亮地說了:「我早上出門,搭上公交車就坐到總站再坐回來。我可以一路看北京的風景,練自己的氣功,別人說些什麼我可以什麼都聽不到,你說這不是很享受嗎?」
我聽了之後,忽然覺得聽懂了,就大聲地回他:「享受!享受!真享受啊!」
>>不屑老化、三花散頂
去年底,于奇告訴我沈公前陣子腿腫、腹水,住院檢查。
一周後出院,于奇去看他,沈公要她錄一段視頻給我。
幾經輾轉收到視頻後,我看沈公對著鏡頭還是中氣十足地說:「郝先生,我等你來北京吃辣的啊!」沈公從初識我開始,就一直封我是台灣最會吃辣的台灣人。
然後沒幾天,得知沈公去世。
我和于奇通電話,聽她所知道沈公去世前兩天的情形。
沈公回家後仍大致如常生活。元旦前後,北京遇上寒潮降溫。但沈公還是堅持要出門自己去買膠水,好回來剪貼整理資料用。
去世的前一天,他沒有像往日一樣在家喝啤酒。他大女兒看他氣力很弱的樣子不放心,就留下來在他家裡陪他。半夜去看他還睡得很熟。到早上再去看他,身體微溫,人已經走了。
我們兩人得到的共同結語,就是這真是個永不服老的人。
年紀再大,他也不怕喝醉摔跤。
風雪再大,也攔不住他出門準備工作。
他一定要盡情把自己的生命之火燃燒到徹底的乾淨。
絕不留下任何牽絆。
他不肯戴助聽器,不只是因為他圖個耳根清淨,也因為他根本就不想讓自己跟任何老化的象徵相聯接。
沈公不只享受生命,不只是不服老,還根本就是鄙視老化。
他根本沒法接受自己戴助聽器的形象,更不會等到自己可能要用手杖、用輪椅,甚至必須別人照顧的那天。
所以他必須用氣功把自己的狀態保持到最好,然後在無法持續的時候,就三花聚頂也三花散頂,把所有的精氣神一次耗用殆盡。
在他滿九十大壽的時候如此離開塵世,實踐了他期盼的無疾而終,用他自己的話説:「這不是很享受嗎?」
>>也無風雨也無晴
沈公走後,回顧和他來往這三十多年,最感欣慰的,還是為他出版了《也無風雨也無晴》這本回憶錄。
當年邀他寫回憶錄,有多重理由。
他目睹自己家庭從富裕而敗落,經歷上海從十里洋場到進入社會主義,很有時代感;
他個人從1949年前在一家銀樓當學徒,到考進出版社當校對,再一路成長為出版界的標誌性人物,過程很勵志;
在他一路成長的過程中,由秘書而編輯而管理者,對不同領域的工作都有自己獨到的心得;
他學習與見識的許多政治、文化、學術界人物,有太多精彩的軼聞和傳奇;
他經歷1949年後的種種運動,又是中國改革開放後出版路程的實際開拓者之一,必定對這段出版史有很深刻的觀察和總結。
最後,他還是資料控,想必可以整理出一些他人忘記或視而不見的資料,讓人拍案驚奇。
沈公最初都是打哈哈,不當一回事。
請他吃飯、喝酒,邀著其他朋友一起遊說,也不成。
像是要栓住孫行者般鬥法良久,最後終於說動他了。但是到實際寫出來,又是漫長的路程。
同事共同押著他簽下不只一張承諾書,還是一拖再拖,不知何時才會真正兌現。
這樣熬了至少應該有個十年吧,沈公終於交出了書稿。
交稿後又顧慮這裡敏感那裡敏感而一再刪節、調整,最後終於在九年前,在台灣出版了《也無風雨也無晴》。新書發表時,他還和家人一起來了一趟。
回頭讀這本書,雖然知道他還是隱去了許多地方,但發現所有當初邀他寫書的理由都有相當完整的回應。
這本書不只寫出了沈昌文個人在大時代裡的足跡,不只寫出了三聯書店的歷史,也寫出了中共建政之後的社會環境,還有思想、文化界許多不同領域的人物面貌。
更重要的,是沈公透過註解、關鍵時刻的重要政策文件和書信,留下了一些線索。這些線索不只有助於讀者勾勒過去的一些樣貌,也可能有助於理解當下,甚至對未來有一些想像。
謝謝沈公。
再會。
《報導者》網路版 https://bit.ly/3c2IcQ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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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日黑夜牢籠裡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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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行而去的船隊
承載你所有的歲月
原本該是如同隨意飄動的雲朵般誕生
你那歷經千年的音律
繚繞於所有的月光下
綻放吧 輪迴的
綻放吧 睡蓮
迴盪於千年間 迴盪於每一秒
遙遠的過往 遙遠的今日
就連明日也匯聚在此
金色的太陽將會到來
直到遺忘的你醒來
猶如隱喻般呈現出並行遠去的星辰當下
隨意綻放的野地花朵
標記著你的一切
綻放吧 輪迴的
綻放吧 睡蓮
迴盪於千年間 迴盪於每一秒
【名為《再見》的遺書】
「今年的5月18日,是我忘不了的日子。這一天,武藏野紅十字醫院心臟內科的醫師作出如下的宣告:「你是胰腺癌末期,癌細胞已經轉移至全身各處骨頭,最多只能再活半年」。
我跟內人一起聽到這番話,實在太過唐突、太過沒有道理,我們兩個幾乎沒法獨力承受,雖然我平時在心裡就在想 「就算隨時都有可能會死,也是沒辦法的」 ,但這未免太過突然了。
不過,或許真的可以說是有事先徵兆吧,2、3個月前,我整片背部各處,以及我的腳跟等部位都出現劇烈疼痛,右腳也使不上力,走路更出現了很大的困難。我有找過針灸師與整脊師,但狀況都沒改善。經過MRI(核磁共振)與PET-CT(正子斷層掃描)等等精密儀器檢查的結果,就是剛剛那段「只能再活半年」的宣告。
這簡直像是回過神來,死神就站在背後似的,我實在也是束手無策。
宣告後,我與內人一同摸索活下去的辦法。真的是拚了老命。我們得到了可靠的友人以及無比強力的支援。我拒絕了抗癌劑,想要相信與世間普遍觀念,略略不同的世界觀活下去。
感覺拒絕「普通」這點,倒還挺有我的風格的。
反正多數派當中也沒有我的容身之處,即使是醫療方面也一樣。同時這次也讓我體認到,現代醫療的主流派背後,究竟有著什麼樣的機制,「就在自己選擇的世界觀當中活下去吧!」,可惜,光靠一股氣力是沒有用的,這點跟製作作品時一樣,病情確實一天天的惡化。
同時,我也算是一個社會人,因此平常的我也大約接受了一半的世間普遍世界觀。畢竟我也會乖乖的繳納稅金。就算不足以自傲,我也夠資格算是日本社會的成員。
所以在與我「活下去」的世界觀作準備的同時,我也打算著手「替我的死亡作準備」,雖然完全沒有就緒就是了。
準備之一,就是找來兩個值得信賴的朋友協助,成立一間公司,負責管理今敏微不足道的著作權。另外一項準備就是,寫好遺囑好讓我並不算多的財產能順利地讓內人繼承。
當然,我死後應該是不會發生遺產爭奪戰,但我也想替獨活在世界上的妻子盡可能除去不安,這樣我才能稍微安心地離開。
各種手續,我與內人都很頭痛的事務處理、事先調查等等,由於超棒的朋友相助,進行得十分迅速。後來我併發肺炎的危急情況當中,意識矇矓地在遺囑上簽下最後的名字時,我心裡總算覺得,「這樣死掉應該也可以了吧」。
畢竟在兩天前就被救護車送到武藏野紅十字,過了一天又被救護車送到同一間醫院。也因此住院作了詳細檢查。檢查結果是併發了肺炎,肺部也有嚴重積水。
我跟醫生問了個究竟,他的回答倒是挺官腔的。就某方面而言,也挺感謝他的,「頂多只能撐個一兩天,就算熬了過去,最多月底就不行了吧」 聽著聽著我心想,怎麼講得跟天氣預報似的,不過事態確實越來越緊急了, 那是7月7日的事,這年七夕也未免太殘忍了。
所以,我很快地下了決定:「我要死在家裡」。
或許對我身邊的人而言,最後仍然給他們添了很大的麻煩,好不容易才找到能讓我離開醫院回到家裡的方法。 一切都多虧了我妻子的努力,醫院那看似放棄卻又真的有幫到我的實際協助,外部醫院的莫大支援,以及屢屢令人只能認為是「天賜」的偶然,甚至讓我無法相信現實當中的 偶然與必然,竟然能這麼巧合地環環相扣。
畢竟這又不是《東京教父》啊。
在我妻子替我設法離開醫院奔走時,我則是對醫生說「就算一天也好、半天也好,只要我留在家裡就一定還有辦法!」,說完後我就一個人留在陰暗的病房內等死。
當時很寂寞,但我心裡想的卻是: 「死或許也不算壞」,這想法不是出於什麼特別的理由,或許是因為如果不這麼想我就撐不下去了吧,但總之, 當時我的心情是,連我自己都非常驚訝的平穩。
只有一天讓我說什麼都無法接受, 「我說什麼都不想死在這種地方」 ,此時眼前掛在牆壁上的月曆開始晃動,房間看起來越來越大,「傷腦筋,怎麼是從月曆裡跑出來接我走呢?我的幻覺真是不夠充滿個性」。
此時我的職業意識仍然在運作,令我忍不住想笑。但此時或許是我最接近「死亡」的一刻吧。
我真正感覺到死亡的逼近。
在「死亡」與床單的包裹之下,加上許多人的盡力而為,我奇蹟似地逃出了武藏野紅十字醫院,回到自己家中,死也是很痛苦的,我先聲明,我並不是批評或是討厭武藏野紅十字醫院,請各位不要誤會,我只是想要回自己家而已,回到那個我生活的地方。
有一點讓我略為吃驚,就是當我被送到家中客廳時,居然還附帶了臨死體驗中最常聽到的體驗:「站在高處看著自己被搬到房間內的模樣」。
大概是站在地面上數公尺的地方,用有點廣角的鏡頭俯瞰著包含著自己的風景。房間中央的床鋪的四角形,給了我特別大的印象,被裹在床單內的自己,放在那塊四角形上,感覺並不怎麼小心翼翼,不過也沒什麼好抱怨的。
我本來應該是在家裡等死的,但沒想到,我似乎是輕輕鬆鬆地翻過了肺炎這難關,哎呀? 我居然這麼想: 「竟然會沒死成啊(笑)」 。
後來滿腦子都只有「死」的我,覺得只有一次真正死掉,在朦朧的意識深處,「reborn」這個詞彙晃動了數次,不可思議地第二天起我的氣力再度啟動了。我覺得這一切,都是我妻子、來探我的病時分我一份元氣的那些人、來替我加油的朋友、醫師、護士、看護等等所有人的功勞。
我打從心裡這麼想。
既然活下去的氣力都再度啟動了,我就不能繼續模模糊糊地下去。我謹記這是多分到的一段壽命,所以我更得好好運用,同時我也想要至少多還一份人情。
其實我罹患癌症這件事,我只告訴了身邊極少數的人,連我雙親都不知道。特別是這會替我的工作製造許多麻煩,所以我說也說不出口,我本來也想上網宣布我得了癌症,每天跟大家報告我剩餘的人生,但因為我擔心「今敏即將死亡」這事說來雖小,卻也會造成許多影響,也因此非常對不起身邊的親朋好友。
真的是非常抱歉。
死前,我還想再見許多人一面,跟他們說幾句話。這段人生當中,我有家人,親戚,從國小國中開始交往的朋友,高中同學,大學認識的同伴,在漫畫的世界當中結識並交換許多刺激的人們,在動畫的世界中一同工作、一同喝酒、用同樣的作品刺激彼此的技術、同甘共苦的眾多同伴,由於擔任動畫導演得以認識的無數人們,以及世界各地願意自稱是我的影迷的許多貴人。還有透過網路認識的朋友。
如果可以,我還想見很多人一面(當然也有不想見到的人),但是見了面後,感覺我腦子裡「我再也見不到這個人了!」的想法,會累積得越來越多,讓我沒有辦法乾脆地赴死。 同時即使略為恢復,我所剩的氣力也不多了,要見別人的面需要莫大的決心。
越想見面的人,見到面卻越痛苦,真是太諷刺了。
再加上,由於癌細胞轉移到骨頭上,下半身開始麻痺,我幾乎無法下床。我不想讓別人看到我瘦成皮包骨的模樣。
我希望許許多多的朋友記得的能是那個還充滿元氣的今敏。 不知道我病情的親氣、所有朋友、所有認識的人,我要藉這個場合跟你們道歉。但我真的很希望你們可以理解今敏的這份任性。因為,今敏本來就是「這樣的傢伙」嘛。
想到你們的臉,我的腦子裡就湧現許多美好的回憶與笑容,真的非常感謝大家給了我這麼棒的回憶,我好愛自己生活的這個世界,這樣的想法,本身就是一種幸福。
在我的人生當中認識的不算少的人們,無論影響是正面或是負面,都是構成「今敏」這個人的必要成分,我要感謝所有的邂逅。
雖然結果是,我四十幾歲就早逝了,但我也認為這是無可取代的我的命運。同時我也有過十分多的美好經驗。現在我對於死,只有這個想法:「也只能說遺憾了」 。
這是真的。
雖然我可以把這麼多的虧欠想成是無可奈何的,並且放棄,還是有件事讓我說什麼都過意不去。就是我的雙親,以及MADHOUSE的丸山先生。
一方是今敏的親生父母,另一方則是動畫導演方面的再造父母,雖然是有點遲了,除了坦白相告,我也沒有其他方法可選。當時我真的希望獲得原諒。
看到丸山先生來到家裡探望我時,我控制不了我的淚,也控制不了自慚形穢的想法,「對不起,我居然變成這樣」,丸山先生什麼話也沒說,只是搖搖頭,握住我的雙手,讓我的心裡充滿了感激。
能夠跟這位先生一起工作的感激之情,化為無法訴諸言語的歡喜,怒濤般地席捲而來,這話聽起來或許十分誇張,但我真的只能這麼形容,或許只是我個人妄想,但我真的覺得有一舉獲得原諒的感覺。
我最放不下的,就是電影《造夢機械》。電影本身固然如此,所有參與的工作人員也讓我非常的掛心,因為搞不好,一路上含辛茹苦畫出來的畫面,是非常可能再也無法被任何人看到的。
因為原作、腳本、角色與世界觀的設定、分鏡、印象音樂等等,所有的想法都在今敏一個人的心中。
當然了,有很多部分也是作畫監督、美術監督等等許多工作人員所共有的,但基本上這部作品只有今敏知道是在搞什麼,也只有今敏做的出來,如果說會變成這樣全都是今敏的責任,那我也無話可說;但是我自認我也是付出了不少的努力,希望能跟大家一起分享這個世界觀的。
事到如今,我的不對實在令我椎心刺骨地痛,我真的覺得很對不起各位工作人員。但我希望你們稍微理解。
因為今敏就是「這樣的人」,也才有辦法作出濃縮了許多與其他人不一樣成分的動畫。
這說法或許十分傲慢,但請各位看在癌症的面子上就原諒我吧。我並不是茫然地等死,我也在拼命地絞盡腦汁,好讓今敏亡後作品也能繼續存續。但這想法也太單純了。
我跟丸山先生提到我對《造夢機械》的掛念,他只說了「放心,我會替你想辦法的,不用擔心」 。
我哭了,我真的痛哭了。過去在製作電影時、在編列預算時,都欠了他不少人情,最後總是丸山先生在替我收拾善後,這次也一樣,我一點進步都沒有。
我跟丸山先生有很多時間長談,也因此我才稍微實際體會到,今敏的才能與技術在現在的動畫業界當中是十分珍貴的,我好惋惜這些才能。
我說什麼都想要留下來,不過既然MADHOUSE的丸山先生都這麼說了,我總算能帶點自信,安心地走了,確實,不用別人說我也單純地覺得,這怪點子以及細部描寫的技術就這麼消失了真的很的可惜,但也沒辦法了,我衷心地感謝給了我站在世人面前機會的丸山先生,我真的很感謝你。
以動畫導演身分而言,今敏也夠幸福的了。
告訴雙親時真的非常的痛苦,其實我也想趁著還能自由行動時,自己前往札幌,跟雙親報告我得了癌症這件事,但病情惡化的速度實在快得可惡,最後我只能在最接近死亡的病房內,打了通唐突至極的電話告訴他們,「我得了胰腺癌、末期了,馬上就會死。能當爸爸媽媽的孩子我真的很幸福。謝謝你們」 。
突然說出口的話,並沒有醞釀很久,畢竟當時我已經被將死的預感給包圍了。
直到我回到家,好不容易度過肺炎難關時,我下了很大的決心,才決定與雙親見面。 雙親也很想見我,見面反倒痛苦,我也沒有氣力見面,但我說什麼都想看看他們的臉。我想當面跟他們說,我很感謝他們生下我。
我真的很幸福。
雖然說我的生命走的比別人快了一點,這點讓我對妻子、對雙親、對我喜歡的人們都很不好意思,他們很快地就回應了我的任性。第二天,我的雙親就從札幌趕到我家。
剛看到我躺在床上,我媽脫口而出的那句話我畢生難忘,「對不起!我沒有把你生成一個健康的孩子!」。
我說不出第二句話。
跟雙親生活的日子並不算長,但已經夠了。我覺得他們看到我的臉,就能明白一切,事實上也是如此。
謝謝你們,爸爸,媽媽。能夠以你們兩人的孩子的身分誕生在這個世界上,是無比的幸福,數不盡的回憶以及感謝,充滿了我的胸膛。幸福本身也很可貴,但我更感激不盡的是,他們讓我培養出能感受到幸福的能力,真的很謝謝你們。
早父母一步先走非常不孝,不過這十幾年當中,我以動畫導演的身分充分施展自己的本領,達成了我的目標,也得到了相當的評價。
唯一遺憾的是不算很賣座,但我覺得已經足以報答他們。特別是這十幾年來,我的生命密度是別人的好幾倍。這一點我相信雙親跟我一定都知道,能夠跟雙親與丸山先生直接對話,讓我卸下了肩頭上的重擔。
最後,是比誰都讓我掛念,卻又直到最後都極力支撐我的妻子。
接受醫生的宣告後,我們兩個人對泣數次。這段日子,每天對我們的身心都是煎熬。甚至無法用言詞形容。可是,我之所以能夠熬過這些痛苦又無奈的日子,全都是因為醫生的宣告後,妳說的那番強而有力的話:「我會陪你走到最後」 。
妳這話一點都沒有錯。彷彿是要擺脫我的擔心似的,面對那些怒濤般從各處湧來的要求、請求,妳整理得井然有序,同時妳一下子就學會了如何照顧自己的丈夫。妳精明幹練的模樣,讓我非常感動。
「我的妻子好厲害啊!」 ,都到這個地步就別說這些了?不不,是因為我深切體會到,妳比我一直以來所認為的都還要厲害,我相信在我死了以後,妳一定也能很順利地將今敏送走。
回想起來,結婚後我每天都忙著工作工作,現在想想唯一悠閒地待在家裡的日子,就是罹癌之後,也真是太過分了。
可是,我身旁的妳非常明白,忙於工作的人就是有所才能的人。我真的很幸福,真的,無論是活著的日子,還是迎接死亡的日子,我對妳的感謝都無法訴盡,謝謝妳。
還有很多事情讓我掛心的,但是一一細數就沒完沒了了,萬事都需要一個結束。最後,是我想現在應該很難接受的,答應讓我在家裡接受癌末照護的主治醫師H醫師,以及他的太太護理師K女士,我要對你們致上深深的謝意。
雖然在家裡進行醫療是非常不方便的,但你們仍頑強地替我想出各種方法緩解癌症帶來的疼痛,在死亡逼近時你們也極力設法讓我過的更舒服一點,這真的幫了我很多,不光是如此,面對這個不光是麻煩,態度也異常高傲的病患,你們跨越了工作的框框,用更人性化的方式幫助我們。真不知道該說是你們支撐著我們夫妻,還是拯救了我們。
同時醫師賢伉儷的人品也不時地給了我們鼓勵。真的非常非常感謝你們。
這篇文章也到了最後了。
在5月半知道我壽命所剩無幾時起,不分公私給了我們異乎尋常的盡力協助以及精神支援的兩位朋友,株式會社KON’STONE的成員、同時也是我高中時起的好朋友T先生,以及製作人H,我要衷心感謝你們。
真的很感謝你們,從我貧乏的語彙庫當中,很難找出適當的感謝詞,但我們夫妻都深受你們的照顧。如果沒有你們倆,我的死恐怕會更加痛苦,同時在一旁照顧我的妻子也恐怕會被我吞噬吧,我的一切都受你們的照顧了。
儘管一直承蒙照顧,但不好意思,能夠請你們協助我的妻子,一直到我死後出殯嗎?
這樣一來,我也能安心地「上飛機」了。
我衷心地拜託你們。
最後,感謝一路閱讀這篇落落長文章的讀者,謝謝你們。
我要懷著對世上所有美好事物的謝意,放下我的筆了。
我就先走一步了。
今敏」
2010年8月25日公開,就在他過世的一天後。
http://konstone.s-kon.net/modules/notebook/archives/565
住院醫師美劇評價 在 拍謝少年 Sorry Youth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無法忘記第一次看''盜夢偵探''的巨大震撼,所謂的天才大概就是像今敏這樣的人吧,懷著對世上所有美好事物的謝意離開,如此動人。
【名為《再見》的遺書】
「今年的5月18日,是我忘不了的日子。這一天,武藏野紅十字醫院心臟內科的醫師作出如下的宣告:「你是胰腺癌末期,癌細胞已經轉移至全身各處骨頭,最多只能再活半年」。
我跟內人一起聽到這番話,實在太過唐突、太過沒有道理,我們兩個幾乎沒法獨力承受,雖然我平時在心裡就在想 「就算隨時都有可能會死,也是沒辦法的」 ,但這未免太過突然了。
不過,或許真的可以說是有事先徵兆吧,2、3個月前,我整片背部各處,以及我的腳跟等部位都出現劇烈疼痛,右腳也使不上力,走路更出現了很大的困難。我有找過針灸師與整脊師,但狀況都沒改善。經過MRI(核磁共振)與PET-CT(正子斷層掃描)等等精密儀器檢查的結果,就是剛剛那段「只能再活半年」的宣告。
這簡直像是回過神來,死神就站在背後似的,我實在也是束手無策。
宣告後,我與內人一同摸索活下去的辦法。真的是拚了老命。我們得到了可靠的友人以及無比強力的支援。我拒絕了抗癌劑,想要相信與世間普遍觀念,略略不同的世界觀活下去。
感覺拒絕「普通」這點,倒還挺有我的風格的。
反正多數派當中也沒有我的容身之處,即使是醫療方面也一樣。同時這次也讓我體認到,現代醫療的主流派背後,究竟有著什麼樣的機制,「就在自己選擇的世界觀當中活下去吧!」,可惜,光靠一股氣力是沒有用的,這點跟製作作品時一樣,病情確實一天天的惡化。
同時,我也算是一個社會人,因此平常的我也大約接受了一半的世間普遍世界觀。畢竟我也會乖乖的繳納稅金。就算不足以自傲,我也夠資格算是日本社會的成員。
所以在與我「活下去」的世界觀作準備的同時,我也打算著手「替我的死亡作準備」,雖然完全沒有就緒就是了。
準備之一,就是找來兩個值得信賴的朋友協助,成立一間公司,負責管理今敏微不足道的著作權。另外一項準備就是,寫好遺囑好讓我並不算多的財產能順利地讓內人繼承。
當然,我死後應該是不會發生遺產爭奪戰,但我也想替獨活在世界上的妻子盡可能除去不安,這樣我才能稍微安心地離開。
各種手續,我與內人都很頭痛的事務處理、事先調查等等,由於超棒的朋友相助,進行得十分迅速。後來我併發肺炎的危急情況當中,意識矇矓地在遺囑上簽下最後的名字時,我心裡總算覺得,「這樣死掉應該也可以了吧」。
畢竟在兩天前就被救護車送到武藏野紅十字,過了一天又被救護車送到同一間醫院。也因此住院作了詳細檢查。檢查結果是併發了肺炎,肺部也有嚴重積水。
我跟醫生問了個究竟,他的回答倒是挺官腔的。就某方面而言,也挺感謝他的,「頂多只能撐個一兩天,就算熬了過去,最多月底就不行了吧」 聽著聽著我心想,怎麼講得跟天氣預報似的,不過事態確實越來越緊急了, 那是7月7日的事,這年七夕也未免太殘忍了。
所以,我很快地下了決定:「我要死在家裡」。
或許對我身邊的人而言,最後仍然給他們添了很大的麻煩,好不容易才找到能讓我離開醫院回到家裡的方法。 一切都多虧了我妻子的努力,醫院那看似放棄卻又真的有幫到我的實際協助,外部醫院的莫大支援,以及屢屢令人只能認為是「天賜」的偶然,甚至讓我無法相信現實當中的 偶然與必然,竟然能這麼巧合地環環相扣。
畢竟這又不是《東京教父》啊。
在我妻子替我設法離開醫院奔走時,我則是對醫生說「就算一天也好、半天也好,只要我留在家裡就一定還有辦法!」,說完後我就一個人留在陰暗的病房內等死。
當時很寂寞,但我心裡想的卻是: 「死或許也不算壞」,這想法不是出於什麼特別的理由,或許是因為如果不這麼想我就撐不下去了吧,但總之, 當時我的心情是,連我自己都非常驚訝的平穩。
只有一天讓我說什麼都無法接受, 「我說什麼都不想死在這種地方」 ,此時眼前掛在牆壁上的月曆開始晃動,房間看起來越來越大,「傷腦筋,怎麼是從月曆裡跑出來接我走呢?我的幻覺真是不夠充滿個性」。
此時我的職業意識仍然在運作,令我忍不住想笑。但此時或許是我最接近「死亡」的一刻吧。
我真正感覺到死亡的逼近。
在「死亡」與床單的包裹之下,加上許多人的盡力而為,我奇蹟似地逃出了武藏野紅十字醫院,回到自己家中,死也是很痛苦的,我先聲明,我並不是批評或是討厭武藏野紅十字醫院,請各位不要誤會,我只是想要回自己家而已,回到那個我生活的地方。
有一點讓我略為吃驚,就是當我被送到家中客廳時,居然還附帶了臨死體驗中最常聽到的體驗:「站在高處看著自己被搬到房間內的模樣」。
大概是站在地面上數公尺的地方,用有點廣角的鏡頭俯瞰著包含著自己的風景。房間中央的床鋪的四角形,給了我特別大的印象,被裹在床單內的自己,放在那塊四角形上,感覺並不怎麼小心翼翼,不過也沒什麼好抱怨的。
我本來應該是在家裡等死的,但沒想到,我似乎是輕輕鬆鬆地翻過了肺炎這難關,哎呀? 我居然這麼想: 「竟然會沒死成啊(笑)」 。
後來滿腦子都只有「死」的我,覺得只有一次真正死掉,在朦朧的意識深處,「reborn」這個詞彙晃動了數次,不可思議地第二天起我的氣力再度啟動了。我覺得這一切,都是我妻子、來探我的病時分我一份元氣的那些人、來替我加油的朋友、醫師、護士、看護等等所有人的功勞。
我打從心裡這麼想。
既然活下去的氣力都再度啟動了,我就不能繼續模模糊糊地下去。我謹記這是多分到的一段壽命,所以我更得好好運用,同時我也想要至少多還一份人情。
其實我罹患癌症這件事,我只告訴了身邊極少數的人,連我雙親都不知道。特別是這會替我的工作製造許多麻煩,所以我說也說不出口,我本來也想上網宣布我得了癌症,每天跟大家報告我剩餘的人生,但因為我擔心「今敏即將死亡」這事說來雖小,卻也會造成許多影響,也因此非常對不起身邊的親朋好友。
真的是非常抱歉。
死前,我還想再見許多人一面,跟他們說幾句話。這段人生當中,我有家人,親戚,從國小國中開始交往的朋友,高中同學,大學認識的同伴,在漫畫的世界當中結識並交換許多刺激的人們,在動畫的世界中一同工作、一同喝酒、用同樣的作品刺激彼此的技術、同甘共苦的眾多同伴,由於擔任動畫導演得以認識的無數人們,以及世界各地願意自稱是我的影迷的許多貴人。還有透過網路認識的朋友。
如果可以,我還想見很多人一面(當然也有不想見到的人),但是見了面後,感覺我腦子裡「我再也見不到這個人了!」的想法,會累積得越來越多,讓我沒有辦法乾脆地赴死。 同時即使略為恢復,我所剩的氣力也不多了,要見別人的面需要莫大的決心。
越想見面的人,見到面卻越痛苦,真是太諷刺了。
再加上,由於癌細胞轉移到骨頭上,下半身開始麻痺,我幾乎無法下床。我不想讓別人看到我瘦成皮包骨的模樣。
我希望許許多多的朋友記得的能是那個還充滿元氣的今敏。 不知道我病情的親氣、所有朋友、所有認識的人,我要藉這個場合跟你們道歉。但我真的很希望你們可以理解今敏的這份任性。因為,今敏本來就是「這樣的傢伙」嘛。
想到你們的臉,我的腦子裡就湧現許多美好的回憶與笑容,真的非常感謝大家給了我這麼棒的回憶,我好愛自己生活的這個世界,這樣的想法,本身就是一種幸福。
在我的人生當中認識的不算少的人們,無論影響是正面或是負面,都是構成「今敏」這個人的必要成分,我要感謝所有的邂逅。
雖然結果是,我四十幾歲就早逝了,但我也認為這是無可取代的我的命運。同時我也有過十分多的美好經驗。現在我對於死,只有這個想法:「也只能說遺憾了」 。
這是真的。
雖然我可以把這麼多的虧欠想成是無可奈何的,並且放棄,還是有件事讓我說什麼都過意不去。就是我的雙親,以及MADHOUSE的丸山先生。
一方是今敏的親生父母,另一方則是動畫導演方面的再造父母,雖然是有點遲了,除了坦白相告,我也沒有其他方法可選。當時我真的希望獲得原諒。
看到丸山先生來到家裡探望我時,我控制不了我的淚,也控制不了自慚形穢的想法,「對不起,我居然變成這樣」,丸山先生什麼話也沒說,只是搖搖頭,握住我的雙手,讓我的心裡充滿了感激。
能夠跟這位先生一起工作的感激之情,化為無法訴諸言語的歡喜,怒濤般地席捲而來,這話聽起來或許十分誇張,但我真的只能這麼形容,或許只是我個人妄想,但我真的覺得有一舉獲得原諒的感覺。
我最放不下的,就是電影《造夢機械》。電影本身固然如此,所有參與的工作人員也讓我非常的掛心,因為搞不好,一路上含辛茹苦畫出來的畫面,是非常可能再也無法被任何人看到的。
因為原作、腳本、角色與世界觀的設定、分鏡、印象音樂等等,所有的想法都在今敏一個人的心中。
當然了,有很多部分也是作畫監督、美術監督等等許多工作人員所共有的,但基本上這部作品只有今敏知道是在搞什麼,也只有今敏做的出來,如果說會變成這樣全都是今敏的責任,那我也無話可說;但是我自認我也是付出了不少的努力,希望能跟大家一起分享這個世界觀的。
事到如今,我的不對實在令我椎心刺骨地痛,我真的覺得很對不起各位工作人員。但我希望你們稍微理解。
因為今敏就是「這樣的人」,也才有辦法作出濃縮了許多與其他人不一樣成分的動畫。
這說法或許十分傲慢,但請各位看在癌症的面子上就原諒我吧。我並不是茫然地等死,我也在拼命地絞盡腦汁,好讓今敏亡後作品也能繼續存續。但這想法也太單純了。
我跟丸山先生提到我對《造夢機械》的掛念,他只說了「放心,我會替你想辦法的,不用擔心」 。
我哭了,我真的痛哭了。過去在製作電影時、在編列預算時,都欠了他不少人情,最後總是丸山先生在替我收拾善後,這次也一樣,我一點進步都沒有。
我跟丸山先生有很多時間長談,也因此我才稍微實際體會到,今敏的才能與技術在現在的動畫業界當中是十分珍貴的,我好惋惜這些才能。
我說什麼都想要留下來,不過既然MADHOUSE的丸山先生都這麼說了,我總算能帶點自信,安心地走了,確實,不用別人說我也單純地覺得,這怪點子以及細部描寫的技術就這麼消失了真的很的可惜,但也沒辦法了,我衷心地感謝給了我站在世人面前機會的丸山先生,我真的很感謝你。
以動畫導演身分而言,今敏也夠幸福的了。
告訴雙親時真的非常的痛苦,其實我也想趁著還能自由行動時,自己前往札幌,跟雙親報告我得了癌症這件事,但病情惡化的速度實在快得可惡,最後我只能在最接近死亡的病房內,打了通唐突至極的電話告訴他們,「我得了胰腺癌、末期了,馬上就會死。能當爸爸媽媽的孩子我真的很幸福。謝謝你們」 。
突然說出口的話,並沒有醞釀很久,畢竟當時我已經被將死的預感給包圍了。
直到我回到家,好不容易度過肺炎難關時,我下了很大的決心,才決定與雙親見面。 雙親也很想見我,見面反倒痛苦,我也沒有氣力見面,但我說什麼都想看看他們的臉。我想當面跟他們說,我很感謝他們生下我。
我真的很幸福。
雖然說我的生命走的比別人快了一點,這點讓我對妻子、對雙親、對我喜歡的人們都很不好意思,他們很快地就回應了我的任性。第二天,我的雙親就從札幌趕到我家。
剛看到我躺在床上,我媽脫口而出的那句話我畢生難忘,「對不起!我沒有把你生成一個健康的孩子!」。
我說不出第二句話。
跟雙親生活的日子並不算長,但已經夠了。我覺得他們看到我的臉,就能明白一切,事實上也是如此。
謝謝你們,爸爸,媽媽。能夠以你們兩人的孩子的身分誕生在這個世界上,是無比的幸福,數不盡的回憶以及感謝,充滿了我的胸膛。幸福本身也很可貴,但我更感激不盡的是,他們讓我培養出能感受到幸福的能力,真的很謝謝你們。
早父母一步先走非常不孝,不過這十幾年當中,我以動畫導演的身分充分施展自己的本領,達成了我的目標,也得到了相當的評價。
唯一遺憾的是不算很賣座,但我覺得已經足以報答他們。特別是這十幾年來,我的生命密度是別人的好幾倍。這一點我相信雙親跟我一定都知道,能夠跟雙親與丸山先生直接對話,讓我卸下了肩頭上的重擔。
最後,是比誰都讓我掛念,卻又直到最後都極力支撐我的妻子。
接受醫生的宣告後,我們兩個人對泣數次。這段日子,每天對我們的身心都是煎熬。甚至無法用言詞形容。可是,我之所以能夠熬過這些痛苦又無奈的日子,全都是因為醫生的宣告後,妳說的那番強而有力的話:「我會陪你走到最後」 。
妳這話一點都沒有錯。彷彿是要擺脫我的擔心似的,面對那些怒濤般從各處湧來的要求、請求,妳整理得井然有序,同時妳一下子就學會了如何照顧自己的丈夫。妳精明幹練的模樣,讓我非常感動。
「我的妻子好厲害啊!」 ,都到這個地步就別說這些了?不不,是因為我深切體會到,妳比我一直以來所認為的都還要厲害,我相信在我死了以後,妳一定也能很順利地將今敏送走。
回想起來,結婚後我每天都忙著工作工作,現在想想唯一悠閒地待在家裡的日子,就是罹癌之後,也真是太過分了。
可是,我身旁的妳非常明白,忙於工作的人就是有所才能的人。我真的很幸福,真的,無論是活著的日子,還是迎接死亡的日子,我對妳的感謝都無法訴盡,謝謝妳。
還有很多事情讓我掛心的,但是一一細數就沒完沒了了,萬事都需要一個結束。最後,是我想現在應該很難接受的,答應讓我在家裡接受癌末照護的主治醫師H醫師,以及他的太太護理師K女士,我要對你們致上深深的謝意。
雖然在家裡進行醫療是非常不方便的,但你們仍頑強地替我想出各種方法緩解癌症帶來的疼痛,在死亡逼近時你們也極力設法讓我過的更舒服一點,這真的幫了我很多,不光是如此,面對這個不光是麻煩,態度也異常高傲的病患,你們跨越了工作的框框,用更人性化的方式幫助我們。真不知道該說是你們支撐著我們夫妻,還是拯救了我們。
同時醫師賢伉儷的人品也不時地給了我們鼓勵。真的非常非常感謝你們。
這篇文章也到了最後了。
在5月半知道我壽命所剩無幾時起,不分公私給了我們異乎尋常的盡力協助以及精神支援的兩位朋友,株式會社KON’STONE的成員、同時也是我高中時起的好朋友T先生,以及製作人H,我要衷心感謝你們。
真的很感謝你們,從我貧乏的語彙庫當中,很難找出適當的感謝詞,但我們夫妻都深受你們的照顧。如果沒有你們倆,我的死恐怕會更加痛苦,同時在一旁照顧我的妻子也恐怕會被我吞噬吧,我的一切都受你們的照顧了。
儘管一直承蒙照顧,但不好意思,能夠請你們協助我的妻子,一直到我死後出殯嗎?
這樣一來,我也能安心地「上飛機」了。
我衷心地拜託你們。
最後,感謝一路閱讀這篇落落長文章的讀者,謝謝你們。
我要懷著對世上所有美好事物的謝意,放下我的筆了。
我就先走一步了。
今敏」
2010年8月25日公開,就在他過世的一天後。
http://konstone.s-kon.net/modules/notebook/archives/5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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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這是FOX在周日才要播出的新劇,不過現在第一集已經放在網路上試看了。
如果以主角的陣容來說,當然就是TGW的Cary(Matt Czuchry)與復仇女Emily VanCamp是本
劇的行銷賣點。
至於兩人到底適不適合轉換跑道改扮醫生與護士呢?
初步觀之還算不錯,目前情感曖昧部分還算是拿捏得剛好,況且觀眾會將部份的重點放在
對劇中那個靠著對病患、贊助人拍馬討好、仗勢欺人的外科主任(兼醫院的看板醫生)Bell
的種種惡行。
而第一集的劇情就從這位狀態明顯差到不行,指定他開刀的病患只能說都是跟天借膽,拿
自己的命開玩笑,在手術室中任憑助手們嬉鬧(自拍),結果割個盲腸就把人給開死的橋段
展開。
而男主角,Conrad(Czuchry)則是不按常理出牌,在醫院任職第三年的住院醫生,當然也早
不滿主任玩(病人的)命的作為,只是....因為生涯前途的生殺大權都被這位『全國知名』
的大醫生所操控,因而只能看著他依舊故我的壓迫下屬替他cover。
就連Conrad設計安排想讓他在替醫院大金主用先進機械手臂開刀的實況中被揭發他早已無
法持刀的實情,都被Bell去壓迫一名需要更新簽證的出色奈及利亞醫生Okafor替他在幕後
代刀給混了過去。
看來這間醫院真正的最大危機就在這位外科主任身上,而他的種種作為對觀眾而言,能不
看到恨得牙癢癢的人幾希啊!
只是呢,這種上對下的「迫害」情況,同樣也在Conard帶新人-學歷超漂亮的第一年住院
醫Pravesh時又出現了。
不過Conrad是希望Pravesh能拋下高學歷給他的自負,要他體會到從醫的現實,只是對於
在學業這條路上看來是一路走來,風調雨順的Pravesh而言,根本就是碰到了地獄來的長官
,覺得處處都被欺負,被要求做些奇奇怪怪的任務,而且還規定他不得有任何的質疑。
包括給不懂英語的克羅埃西亞人做直腸檢查、丟給他罹患白血病又發生敗血症的病患、
糖尿病不聽醫囑搞到要截肢的...
讓他立馬想要換老闆,但後來他似乎開始了解為何Nic告訴他其實他跟到了一個好老師,一
個會給他機會嘗試、會讓他學到東西的對象。
只是...Conard第一次給他發號施令的機會,而他不聽勸硬是搶救回來(但應該是腦死了),
因為有毒癮而得到心內膜炎的女孩的病例,光想到自己的草率決定將帶給女孩與家屬在心
理與財務負擔上的衝擊影響,就讓他耿耿於懷,無法原諒自己。
不過,這裡再度讓觀眾知道,Conrad是怎樣的好前輩,而他的絕對正確宣言,其實也是建
立在過往曾經犯下的錯誤而磨練出來的。
況且有擺在他眼前的負面教材與警鐘-有HODAD(死亡與毀滅之手)稱號的Dr. Bell不斷的給
予這些住院醫生們提醒。
這些小輩們應該會儘量戒慎恐懼的善盡醫生的責任與義務吧?
但看來住院醫生與主任間的角力這應該也是日後許多情節發展的核心?
然後呢,當Conrad的同事遇到一名病徵讓人眼花撩亂的病患而找他諮詢時,他聽完就說是
狼瘡(Lupus)時,會突然聯想到最愛把這病掛在嘴邊的House。
不過Matt比Hugh小隻很多,所以帶出來的氣場是截然不同的。
基本上還不錯看,況且醫務劇也是個人喜愛的類型,應該可以列入追劇的清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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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為什麼冬休過後的TGD的劇情開始有點太鬆散,開始在人際關係間打轉了。
※ 編輯: ariachiang (175.182.129.29), 01/18/2018 09:53:29
這齣老實說其實隱隱約約有種日本醫療劇的感覺在,也沒一開始就把主角描述得太過威能
等,是我認為應該還可以看的原因。
※ 編輯: ariachiang (175.182.129.29), 01/18/2018 13:4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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